2018年7月4日 星期三

六祖壇經, 自序品(6)


    惠能後至曹溪,又被惡人尋逐,乃於四會,避難獵人隊中,凡經一十五載,時與獵人隨宜說法。獵人常令守網,每見生命,盡放之。每至飯時,以菜寄煮肉鍋。或問,則對曰:「但喫肉邊菜。」       
    一日思惟:「時當弘法,不可終避。」遂出至廣州法性寺;值印宗法師,講涅槃經。因二僧論風幡義,一曰風動,一曰幡動,議論不已。
    惠能進曰:「不是風動,不是幡動,仁者心動。」

        這仍是惠能一貫風格,希望世人將心思、注意力收回自家。

    一眾駭然,印宗延至上席,徵詰奧義,見惠能言簡理當,不由文字。
    宗云:「行者定非常人,久聞黃梅衣法南來,莫是行者否?」
    惠能曰:「不敢!」
    宗於是作禮,告請傳來衣缽,出示大眾。
    宗復問曰:「黃梅付囑?如何指授?」
    惠能曰:「指授即無,惟論見性,不論禪定解脫。」
    宗曰:「何不論禪定解脫?」
    謂曰:「為是二法,不是佛法,佛法是不二之法。」

禪定解脫是分為二之法,求解脫就是分開了解脫與未解脫二境。禪定則是一種抽離於日常生活的修法,析生活為二。

    宗又問:「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?」
    惠能曰:「法師講涅槃經,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。如高貴德王菩薩白佛言:「犯四重禁,作五逆罪,及一闡提等,當斷善根佛性否?」佛言:『善根有二:一者常,二者無常;佛性非常非無常,是故不斷,名為不二。』一者善,二者不善;佛性非善非不善,是名不二。蘊之與界,凡夫見二,智者了達其性無二;無二之性,即是佛性。」

佛性無二,五蘊與佛界,凡夫見為二,智者則見其無二。佛性非善非不善,非常非無常,因為偏於善或不善均是執著,以為善根常住可賴或無常不可賴,均是迷執。緣生性空者,善不善均由因緣造就,不住故無常,有因緣法故有常,不可偏於一邊。偏於解脫與未解脫均是有執。

    印宗聞說,歡喜合掌,言:「某甲講經,猶如瓦礫;仁者論義,猶如其金。」
    於是為惠能剃髮,願事為師。
        
    惠能遂於菩提樹下,開東山法門。「惠能於東山得法,辛苦受盡,命似懸絲,今日得與史君官僚僧尼道俗同此一會,莫非累劫之緣?亦是過去生中,供養諸佛,同種善根,方始得聞如上頓教得法之因。教是先聖所傳,不是惠能自智。願聞先聖教者,各令淨心。」聞了,各自除疑,如先代聖人無別。

頓教亦有因,累劫之緣,過去生中,供養諸佛,同種善根。但這是能頓之因緣,正如其他一切事均有因緣一樣,承認因緣法者不能否認悟亦有因緣。但悟與不悟始終是觀點突轉。內容性質上與來源上之分際須明了。

    一眾聞法,歡喜作禮而退。

六祖壇經, 自序品(5)


三更受法,人盡不知,便傳頓教及衣缽。云:「汝為第六代祖,善自護念,廣度有情,流布將來,無令斷絕。聽吾偈曰:
   『有情來下種,因地果還生,
     無情亦無種,無性亦無生。』

果在因地生,便是因緣生死巡環流轉不息,種善因得善果只是神秀一類有大利益之教,卻非能超脫生死流轉之教。無情,脫除感覺情緒之執著,無種,不墜入困果流轉,不追遂世間事物為其牽引,無性,若已超離因果迷執,則悟知緣生法之自性亦無須起用,無生,不下種便亦不生。後二句是對覺悟境界之描述,五祖這時這樣說正合惠能確認後道可授衣缽之情況。

   祖復曰:「昔達磨大師,初來此土,人未之信,故傳此衣,以為信體,代代相承。法則以心傳心,皆令自悟自解。自古,佛佛惟傳本體,師師密付本心;衣為爭端,止汝勿傳。若傳此衣,命如懸絲,汝須速去,恐人害汝。」
   惠能啟曰:「向甚處去?」
   祖云:「逢懷則止,遇會則藏。」

  三更,領得衣缽,五祖送至九江驛,祖令上船,惠能隨即把艣。
   祖云:「合是吾渡汝。」
   惠能云:「迷時師度,悟了自度;度名雖一,用處不同。惠能生在邊才,語音不正,蒙師付法!今已得悟,只合向性自度。」

再言師之作用,也可說一切外在助力之作用,「迷時師度,悟了自度」,其作用是提示點化,終須以自度為本。

   祖云:「如是,如是。以後佛法,由汝大行矣。汝今好去,努力向南,不宜速說,佛法難起。」

   惠能辭違祖已,發足南行,兩月中間,至大庾嶺逐後數百人來,欲奪衣缽。一僧俗姓陳,名惠明,先是四品將軍,性行麤燥,極意參尋,為眾人先,趨及惠能。惠能擲下衣缽,隱草莽中。惠明至,提不動,乃喚云:「行者!行者!我為法來,不為衣來。」
   惠能遂出,坐盤石上。惠明作禮云:「望行者為我說法。」惠能曰:「汝既為法而來,可屏息諸緣,勿生一念,吾為汝說。」
   明良久,惠能曰:「不思善,不思惡,正與麼時,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?」
    惠明言下大悟。復問云:「上來密語密意外,還更有密意否?」惠能云:「與汝說者,即非密也。汝若返照,密在汝邊。」

上來,上代祖師以來。密言外有密意,但既說破,便非密意,故密意始終要自反才能知。

   明曰:「惠明雖在黃梅,實未省自己面目,今蒙指示,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今行者,即惠明師也。」

悟得自性此種經驗不可傳授,與外求之有一定程序可達不同,終須自己悟得,故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

   惠能曰:「汝若如是,吾與汝同師黃梅,善自護持。」
   明又問:「惠明今後向甚處去?」
   惠能曰:「逢袁則止,遇蒙則居。」
    明禮辭。

六祖壇經, 自序品(4)


   次日,祖潛至碓坊,見能腰石舂米,語曰:「求道之人,當如是乎?」乃問曰:「米熟也未?」
   惠能曰:「米熟久矣,猶欠篩在。」

欠「篩」,猶欠「師」。篩即去粗留幼之工具,也是師之義。上文屢言惠能之無師自通,今言能亦欠師,可見壇經一方面強調自性之不學而得,一方面亦強調老師提示點化之作用:師非外加本來沒有的入心,而是去粗留幼,揭發本心而已。

   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。惠能即會祖意,三鼓入室;祖以袈裟遮圍,不令人見,為說金剛經。至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,惠能言下大悟,一切萬法,不離自性。

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一句之重要性由此可見。住即留滯,心思靈活不滯,不執著於任何外境下而起用之謂也。

   遂啟祖言:「何期自性,本自清淨;何期自性,本不生滅;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;何期自性,本無動搖;何期自性,能生萬法。」

「一切萬法,不離自性」,「何期自性,能生萬法」。萬法由眾緣生,能悟知緣生法者自性,是故由任一法均可指示出自性之作用,萬法不離自性也。萬法之生由眾緣,眾緣聚合由無始以來便如是,沒法找到根源。但如要說根源,則能悟知緣生法的自性便是根源、始點,否則萬法之因由無從知曉,自性能生萬法也。這裏之「生」,實是一觀點之轉移,由尋找萬法因由之迷失性活動,轉成在吾人認識基礎上回答萬法根源的問題。這一方面是層次上不同於一般之解答,一方面直回到佛教之宗旨,以解眾生之迷執。此「生」非因果性之直貫創生,而是「不生之生」的橫生,與道家之言生,處理萬物根由等哲學問題之手法同。

   祖知悟本性,謂惠能曰:「不識本心,學法無益;若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,即名丈夫、天人師、佛。」

六祖壇經, 自序品(3)


    祖,三更喚秀入堂,問曰:「偈是汝作否?」秀言:「實是秀作,不敢妄求祖位,望和尚慈悲,看弟子有少會慧否?」
    祖曰:「汝作此偈,未見本性,只到門外,未入門內。如此見解,覓無上菩提,了不可得;無上菩提,須得言下識自本心,凡自本性,不生不滅。於一切時中,念念自見,萬法無滯,一真一切真,萬境自如如。如如之心,即是真實,若如是見,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。汝且去,一兩日思惟,更作一偈,將來吾看;汝偈若入得門,付汝衣法。」

凡自本性,不生不滅」,不生不滅的意思是本來自在,不因外加而增,不因外削而減。若有生滅,便落入外在化之窠臼。把由本心而出的真理外在化為文字,便有(學說之)生滅興衰。「不生」的意思是本心已自足,不會增長,不是說本心不能起用,以立教說。既然本心本來就在,不因人之不悟而減,故「於一切時中,念念自見」,隨時悟則可見,也沒有甚麼阻滯使我們見不到它,「萬法無滯」,若有滯,便須次第破除萬難才可見,變成外求式的修證。
「一真一切真」,顯示悟是「頓悟」,不是一點點地悟,這是觀點的撤換,不是一步步解開外在的阻滯。「萬境自如如」,因為這觀點就只是如其所如地觀,不是加上顯微鏡後看,穿布之僧就是穿布之僧,不是加上祖師名號後之僧,只要能如此便可見真實,可悟,這些均是返回本相本心即可。本心就是能作如實觀的先驗基礎而已。
世間妄念煩惱,正是由總總添加名相迷執而生,故不外求而重返本才能入門,否則舉一外在標準以求貼近,雖助辟邪,方法上卻與添加性之迷執同質,終在門外。
     
神秀作禮而出。又經數日,作偈不成,心中恍惚,神思不安,猶如夢中,行坐不樂。

   一復兩日,有一童子於碓坊過,唱誦其偈;惠能一聞,便知此偈未見本性,雖未蒙教授,早識大意。遂問童子曰:「誦者何偈?」童子曰:「爾這獦獦不知,大師言,世人生死事大,欲得傳付衣法,令門人作偈來看。若悟大意,即付衣法為第六祖。神秀上座,於南廊壁上,書無相偈,大師令人皆誦,依此偈修,免墮惡道;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」
   惠能曰:「上人!我此踏碓,八箇餘月,未曾行到堂前,望上人引至偈前禮拜。」
   童子引至偈前禮拜,惠能曰:「惠能不識字,請上人為讀。」
   時,有江州別駕,姓張名日用,便高聲讀。惠能聞己,遂言:「亦有一偈,望別駕為書。」
   別駕言:「汝亦作偈,其事希有!」
   惠能向別駕言:「欲學無上菩提,不得輕於初學。下下人有上上智,上上人有沒意智。」
   別駕言:「汝但誦偈,吾為汝書。汝若得法,先須度吾,勿忘此言。」
   惠能偈曰:
    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,
      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。」

樹本無,故菩提由無本而生,即是沒有增長形成的過程可言,明鏡無形不成鏡台,即是無形迹不成鏡,反映便亦無從說起。無長進,無可學,反漸修外求也。
    
書此偈已,徒眾總驚,無不嗟訝,各相謂言:「奇哉!不得以貌取人,何得多時,使他肉身菩薩。」
   祖見眾人驚怪,恐人損害,遂將鞋擦了偈,曰:「亦未見性。」眾以為然。

六祖壇經, 自序品(2)


眾得處分,退而遞相謂曰:「我等眾人,不須澄心用意作偈,將呈和尚,有何所益?神秀上座,現為教授師,必是他得。我輩設作偈頌,枉用心力。」
    諸人聞語,總皆息心,咸言:「我等已後依止秀師,何煩作偈?」
    神秀思惟:「諸人不呈偈者,為我與他為教授師,我須作偈,將呈和尚,若不呈偈,和尚如何知我心中凡解深淺?我呈偈意,求法即善,覓祖即惡,卻同凡心,奪其聖位奚別?若不呈偈,終不待法。大難大難!」

這裏顯示神秀之心實亦光明,只是思量太甚,已是不合五祖之訓。「若不呈偈,和尚如何知我心中凡解深淺?」「求法即善,覓祖即惡,卻同凡心,奪其聖位奚別?」他介懷解悟之深淺,亦對世間份位之別著意(非著意追求名位,而是對被指貪名位之著意避諱)。這種對外在名位之執,及外求式的修法(著重深淺之有別),已非近道。
    
 五祖堂前,有步廊三間,擬請供奉盧珍,畫楞伽變相,及五祖血  圖,流傳供養。神秀作偈成已,數度欲呈,行至堂前,心中恍惚,遍身汗流,擬呈不得;前後經四日,一十三度呈偈不得。秀乃思惟:「不如向廊下書著,從他和尚看見。忽若道好,即出禮拜,云是秀作;若道不堪,枉向小中數年,受人禮拜,更修何道?」
    是夜三更,不使人知,自執燈,書偈於南廊壁間,呈心所見。偈曰:
    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,
      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」

       身是樹,有待長出果實菩提,心如鏡,只反映外在,這均是漸修外證。

秀書偈了,便卻歸房,人總不知。秀復思惟:「五祖明日見偈歡喜,即我與法有緣;若言不堪,自是我迷,宿業障重,不合得法。」聖意難測,房中思想,坐臥不安,直至五更。

   祖已知神秀入門未得,不見自性。天明,祖喚盧供奉來,向南廊壁問,繪畫圖相,忽見其偈,報言:「供奉卻不用畫,勞爾遠水。經云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」但留此偈,與人誦持,依此偈修。免墮惡道,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」

五祖不否定漸修外證有其利,依此偈修,免墮惡道,只是如此則不見自性而已。佛有不同法門,如果重頓悟內證便排斥其他法門,便也是執著,只是本末須清楚也。重內證者源於破除對外在法間之迷執,故須返本,但若死執內證為定法,排斥外證,便違內證之本意。反之,重外證者雖不必排斥內證,但排斥內證並不違向外追尋之本義。
     
令門人炷香禮敬,盡誦此偈,即得見性,門人誦偈,皆歎善哉。